椒聊

无话可说

【白昭】一世梦(九)

悼武王四年,公子稷归咸阳,为秦昭襄王。

 

严。

向寿飞快地在嬴稷手里写字,“再左边,”他低声,继续在嬴稷手心里写“冉”,他眼睛跳过去,魏冉旁边唯一的一个女人,特别两个字“太后”,“再左左”,手心里写下“戎”,至于再往左那两个......

嬴稷拍了拍向寿,示意够了,微微低头,眼里情绪藏得很紧。

“公子稷?”

严君向前一步,他身形矮胖,这一步却走得轻了点。

“然。”

委屈你了。

这一声像是没有,也像是有,刚回国的公子惊讶抬头,秦国的智囊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,就像没有说过这样的话。

这位是严君。

严君颔首,从头到尾打量他,嬴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好看的,他离乡太久,连和自己父母像不像都不知道。

好孩子。

又像是一句幻听,或许对方是满意了。

严君掌握着绝大部分军权,甚至可以临时剥夺向寿的兵权。

“王上。”

这一句很大声,像是有了实感。

他承认了。

嬴稷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。

 

当时,向寿只是侧头望他,“你就是白起啊,”对方拉长了语调,视线在他脸上微微一顿,嘴角上扬,

“可真让我好找。”

向寿于他,只说了这一句话,轻轻淡淡的,也就飘过去了。

驿站内的梅花已经初初成型,很小的一朵,还没开。白起站在天井里打水,木桶在井道里叮当碰撞,偶尔有深秋的叶子落在他肩头。

公子稷今日入城,至此,长达一个半月的护送生涯结束。

这场分别还算好,嬴稷向他笑笑,两个人藏在暗处的手指缠绵分开,向寿陪他入宫,走两步,嬴稷侧首,

像是要回头,可惜顿了顿,终究没回首。

晚间,燕赵的使臣被安排在城东的驿馆,而白起和普通的秦兵,则住在西边的军方驿站。

这不是第一次来了,白起想,为了梦......他触摸着天井中晚银桂树,上次来找梦里人的时候枝头嫩叶还未长出,现在花都要落尽了。

然而谢上天垂怜,他总算找到了人。

“白大夫。”

后面一声叫喊,白起回头。

来自赵地的使臣站在廊下落落大方,楼缓见他回头,举了举手中物,“白大夫在这里好潇洒,让某好找。”

见是他,白起心下一惊,不知对方为何而来。

“我与白大夫同行多日,却因事务繁忙交往浅薄,实乃遗憾,”楼缓从廊下缓步而来,白起这才看清,他手上拿了个酒葫芦,楼缓晃晃手中物,“所幸今日事毕,王上平安回京,缓不自量,特想与白大夫分享这份喜悦。”

他说的好听,还顺手拎过了白起手中的水桶,屈身一个请。

白起无法,只得跟着赵使走。

楼缓这个人倒是有趣,哪怕白起闷,他都能把桌上气氛炒得热热闹闹,“当时肥义那家伙就很气啊,逮着我骂了个半死,后来主父都笑了,哈哈,”楼缓笑着说,白起听得也认真,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肥义是谁,

“那老驴脾气最倔,你是没见过,”楼缓抿了一口杯中物,“但也较真,特别真,什么事情交给他,大家都放心。”

“我啊,就没什么志向了,随便活活,没事来咸阳走一趟,”他给白起添酒,似不经意,“倒是白大夫,日后有何打算?”

白起思索了一番:“起是奉命迎接王上,现在王上归来,自是重回司马靳司马将军麾下。”

“是吗?”楼缓反问,赵使的眼睛在昏黄灯火下显得幽暗不明,“小司马将军现在是在......在膚施?膚施啊,真是个好去处。不过,上次大夫告诉缓大夫是眉县人?膚施离眉县可是有点远啊。”

退兵镇守膚施的司马靳将军祖父司马错也在军中,乃秦国国尉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,楼缓称司马靳为小司马将军也没太大的问题。

“大夫孤身在外,实在不是不容易。”楼缓笑道,充满诚意地举杯敬白起,“来,缓敬大夫一杯。”

楼缓像是颇受过从军在外的苦,白起想,饮食,住宿,沐浴,纪律管理......原本白起觉得没怎么样的事,被他说的一个个苦大仇深。不过仔细想想,其实楼缓说的都对,只是在秦国,入伍本就是拿命换前程,朝不保夕的日子过久了,哪里有功夫去注意这些生活的细节。

这时,负责上菜的侍女正好过来,“这是......白起?”中年妇人将菜汤和一盘鸡肉端上来,“哟,大夫今年来的可真早。”她转头冲楼缓微笑,然后面对白起,“你小子是终于放假了,还是又替上面办事?来一趟也不告诉嫂子一声,你年年都照顾我家生意,我怎么的也得给你少算些钱。”

白起对此颇为尴尬,端起酒杯放在唇前,“这次是正事。”

“年年都照顾......”楼缓怀疑地看白起。

“可不是,”妇人打趣道,“我要不是知道这小子老实,我还真以为你在咸阳养了个相好。”

“咳咳。”白起差点被酒呛到,言简意赅,“绝无此事。”

他以前来,只不过为了寻找嬴稷。而选择这地方,纯粹是因为军方的驿站要比普通驿站便宜一点,而这一点对他而言已是不小的开销。

在梦里,他只能隐约记得是咸阳。记不清方位,摸不明情状,只能年年找机会来,哪怕是踏遍咸阳的每一个角落,也要固执地去寻找对方。

楼缓若有所思。

“咸阳真是个好地方,”楼缓道,“离眉县近,与大夫之间好像也颇有缘法。”

白起面不改色。

“比起膚施看起来要好不少啊,”楼缓笑笑,且当无意,“白大夫也真是辛苦,我要是大夫,怕是呆不住膚施。”

白起沉默:“赵使言重了。”

一直来吗?楼缓琢磨,眼底流光般转,一直来啊。

 

燕女牵着小公主的手,跟着前方的女官,步入秦宫深处。

“爹爹?”小公主扯了扯母亲下裙摆,细细问。

“你爹爹有自己的事情。”燕女摸了摸女儿头上的发髻,“澧儿乖,过一会儿爹爹便能回来。”

然而等到傍晚嬴稷都没归来,小公主双手托腮,两只眼睛紧巴巴盯着门口。

“爹爹会回来的吧?”

“会的。”做母亲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。燕女正在命令宫里的侍女随从布置宫殿,席边盛放东西的小案,床头安好的五禽连枝灯,殿内四个角落里都要有的陶熏炉......燕女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陶熏炉内洒满白芷香。

毕竟其气芳香,能通九窍。

然而小公主十分嫌弃地往门口挪了挪,对外大呼吸一口气:“那我去门口等爹爹行不行?”

燕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
两岁多的小丫头细声细气,委委屈屈,“我会很乖的,不会乱走。”

燕女对比着手上深蓝色和青绿色的薄纱,看了一眼自己女儿,指甲涂满朱红的右手随便划了两个宫女,“跟上去,远看着就行。但澧儿要是出问题,仔细你们自己。”

宫女领命而去。

澧儿不是个会令人省心的孩子,她在门口只是停留了一下下,等到夕阳下满地的光辉从金色转向橙色,就开始一步一步有目的往外挪,“我想离爹爹更近一点。”

不过是个孩子,被勒令跟出来的两位宫人见小公主开始一副乖巧模样,十分放心,也就自顾自闲谈,留着她自己等。

然后,

“这里是哪里?”澧儿好奇地问,她一路走的不是正道,翻土坡走小路,身上沾的全是树叶泥土,白玉似的小胳膊上面有着被树枝蹭到的痕迹。

是很大的宫殿,外面有人围着,即便公主是个小孩子,也能勉强分辨地出,这里守卫很森严。

澧儿推开前面的树丛,乳白色的羔羊毛毡靴踏上了白玉大道,一点点走近深宫。殿前守卫看到人,也是微微侧目。

“公主公主。”

身后的宫女居然找了过来,一路大喘气小跑,见到人才是放了心。

“这里......这里千万不能呆,快到时间了,这里是......”

“这里是?”澧儿歪着头重复。

“啊!!!”

一声尖利长啸撕破了夕阳下平和的天空,宫女脸变色,公主回头。

 

嬴稷看着手上的公文,“季君年后要回来?”

“然。”屋里暖气烧得很旺,严君跪坐在地,“王上对此有什么看法?”

“寡人离乡九载,对秦国的一草一木都已生疏,季君的事情,”嬴稷拉长了语调,“还是麻烦严君了。”

“不麻烦。”严君倒是坦然,他神情很是萧索,“他毕竟也是王上的兄长,再加上先王昔日待他不薄,王上是先王指定的继承人,季君感念先王恩情,定然对王上尊敬有加。”

先王指定的继承人......嬴稷闻言,心里似笑非笑。

我都彻底不记得我哥长什么样了,也难为他死前还能记得我啊。

请求进京祝贺新王登基的公子......嬴稷翻了翻前后竹简,也好,郁郅还有三万军呢。公子壮孤身入京,总比搞北地勤王好。

只是......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?

“一切听严君的。”

“只是,”严君想到了某个事,很委婉,“有一位人,伤心过度,前阵子,”严君皱着眉用手指了指脑子,

“这里出了点问题。”

“哦?”嬴稷来了兴趣,“谁?”

 

一声接一声,连绵不断。

“是不是很痛苦......唔!”

宫女一个用手遮住澧儿的耳朵,一个将她抱起,“公主,失礼了。”

“糟了糟了。”小宫女们慌张不安,他们向前方不远处的宫人道歉,然后抱着孩子赶快走远。

“是谁?”

走远后,被宫女放下的公主十分好奇,重复问,“是谁?”

两个青衣宫女面面相觑,低头强行挤笑:“这个,这个是,我们,还是先回宫吧,燕夫人还在等你呢。”

澧儿不为所动:“是谁?”

“没谁没谁,”小宫女们一脸讨好,还好是个小丫头,两个人心里暗想,“公主还是早点回去,省得夫人担心。”

“被问话后满脸嬉笑,满口打岔眼中不屑,再三询问后只会无理牵扯父母。我娘说,一般像这样的下人,都是看着我年纪小,觉得我好糊弄。”澧儿费劲想着燕女的教导,一字一句重复,“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,很好被糊弄?”

两个宫女目瞪口呆。

“是谁?”小丫头第三次询问。

“是......”宫女张张口,一个称呼脱口而出,

“是王后。”

 

“是王后,”严君道,“先王后......悼武王后,”最后一个称呼他念起来很不熟,

“是悼武王后疯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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