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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话可说

苏姬·第一章 时光

一时光


如果将她的人生分割,那么前半生便是彻底的幸运。

 

苏姬生于燕国蓟都,母亲是燕君的女儿。

她出身的日子卡得特别好,与后来的燕王,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哙在同一天,就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原因,她的童年可以称得上是无忧无虑。

她喜欢花,喜欢草,于是无论是外公,还是舅舅都会为她花重金收购奇花异草,天南海北,只要是她听说过的,喜欢上的,想要的,她都能得到。

她年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,便是跪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,她给它起名叫“甘棠”,细心呵护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绿苗,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,有的绽出红的、紫的抑或又是大白色的大花小花,而有的却拔地而起,枝繁叶茂,长出参天树来。

相印成趣。

对此,苏姬心满意足。

她就这样长了十四年,直到那一天。

与往常一样,她在园中消磨时光,照顾花草。不知多久,她抬头,觉得眼下那棵棠花开得好艳,白簇簇的一片,刚好一阵风吹过,离她近的那一朵颤了几下,从枝头飘落,她下意识用手接住。

那洁白的花朵落在她手心,晶莹剔透。

然后不知怎的,她突然玩心大起,将手掌中洁白的花正举在眼前,身体转了个圈,打算透过花瓣去看这个世界。

透过洁白的花朵,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美好?

苏姬说,是。

这世界变得更美好了。

透过那朵花,她第一次看到了苏厉。

 

太子哙最信任的人是后来的燕僭君,而燕僭君最信任的人便是苏厉。

她的母亲,燕君的女儿,通过对燕王和燕僭君的一番巧妙进言,然后,然后她便该嫁给苏厉了。

苏厉会在她的“甘棠园”里并不是个意外,她的母亲有意撮合两人的感情。

但她好后来喜欢这个并不是意外的意外。

“此地有名?”

她略带羞涩,“甘棠。”

苏厉笑了,“蔽芾甘棠,勿剪勿伐,召伯所茇。若召公泉下有知,必然感念后人情谊。”

她不说话,仿佛在心里挣扎了半天,“我,我没想那么多,”半晌,她犹豫,轻轻道,“就只是,勿剪勿伐。”

她看那满园绿色,目光清冽而温柔,草木有灵,是她所有经历过的美好,留了眷念,便期盼满园花常在。

然后她便带着苏厉一点点地去了解“甘棠”,叶上藤上带着细小绒毛的是荜拔,红色的心形果子是菇茑,尖刺修长形如长针的则是谷荻,也就是茅针……一层层下来,就像是她自己的心事一样,缓慢的深入,带着这个人,直到把最后的自己都通通送给他。

就像是天作之合,他认识了她,她也认识了他,所有的人都为他们的感情而欣喜,由衷地送上祝福。

这幸福持续了好几年,连带着她的家里人。

出嫁的前一天晚上,最幼的妹妹溜进她的闺房,不同于府中自上而下的欢庆,她不祝福,也不欣喜,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,

“姊姊,”妹妹的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,扑进她的怀里,“姊姊,你要走了是不是?你要永远走了!”

妹妹的声音带着泣,软软糯糯的,像极了府中养的那只小猫,缩缩的可怜。

“娘说你永远都要走了。”她感受着胸口的湿润,“我不喜欢苏厉,一点都不喜欢!”妹妹拼命般地说,然后抬头,眼里满满是哀求,“阿姊你不要嫁好不好?”

她觉得心里就像是化开了一般,就像盛在手上的羊脂块,被那么轻轻一握,“幺幺,幺幺,”她轻轻呼喊着妹妹的小名,认真地与妹妹凝视,

“不管怎样,姊姊永远是幺幺的姊姊。”

“可是,”妹妹的眼睛红通通的,摸一摸还发烫,“可是,”妹妹说不出所以然,只是,她看到妹妹的眼泪又从眼角滑落,

“可是,不!姊姊,我不要你嫁!”

幺幺是这样的喜欢她,她们兄弟姐妹五人,她年纪最长,父亲早逝,母亲一直忙着照顾弟弟,于是,她长大知人事后,便主动承担起照顾幼妹的责任,是故,幺幺与她最亲。

然后她想了想,便拿出了两粒种子,她牵起幺幺的手,将她带到屋外廊边的土地上,蹲下来,借着月光亲手挖出了两个小坑,

“幺幺,”她指着这两个小坑,“这个是你,这个是我。”

妹妹止住了泪水,趴在她肩头抽泣,

“这个是我,这个是阿姊。”

幺幺重复道。

“是。”她莞尔一笑,取了一颗种子单独放在手心,“姊姊,”她呵了一口气在种子上,“嗯,阿姊的一部分现在在这里了。”

幺幺愣愣地看着她。

她将那粒种子放在小坑里,捧起周围的泥土将那个坑覆盖。

“看,幺幺,”她指着小坑道,“阿姊将会永远在那里,日后姊姊会长成大树,永远留在这个家,永远照顾着幺幺。”

幺幺的眼睛亮闪闪,“真的吗?”她不确定道,然后又带点开心,“姊姊你会永远在这里?”

“当然,”她允诺道,接着又问,“幺幺要不要来?”

幺幺用力点点头,照着做了一遍。

那夜的月光特别的柔和,柔和到令她后来回忆起来都不自觉想哭,花好月圆,彩蝶飞舞,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。

做完后,妹妹指着那两个小坑,言之凿凿,

“我和姊姊会永远在一起!”

 

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,时光一天天地走过去,她和厉郎相敬如宾,苏厉的父母也从未为难过她。苏氏也算得上是一方豪强,虽比不上她家显赫,但也称得上是知情知礼,并不是普通人家。

几个妹妹也慢慢长大,逐渐地步入他人家,过几年,她归宁,家里也只剩下一个幺幺。

她为幺幺操心,幺幺天真的性子,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谁幸运。

但她最挂心的还是厉郎。

厉郎、厉郎。

多少次,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过这个名字。

苏厉很少和她谈官场上的事,她对此从不感兴趣,只是一心相夫,操持家务。

但只有一个人除外,

子之。

她很少从丈夫的口中听到子之的名讳,但却依然知道苏厉极为尊敬这位。她担心苏厉前途,也就稍稍多关心了些。

子之和所有人都不一样。

他出身不详,少时便跟随在太子哙身边,长大后去了北边戍边,防卫匈奴,建功无数。又年长一点后,在太子哙的祈求下,燕王将北边的边军交给了子之。

“这位……”一次苏厉接她归宁,他们一起手挽手到“甘棠”中散步,那时临近傍晚,天空中残霞翻涌,映着院里繁千花树,声光色影,莹莹灼灼。她忽然想到,便委婉问,“是哪里人?”

苏厉正携她胳膊拐过一条小径,手一顿,“不知。”

苏姬依偎在他身上,很奇怪,“不是宋国么?”

“不是,”苏厉淡淡道,仿佛带了些奇怪的感情,“将军出身燕国底层,无氏。子并不是他的姓。”

“怎会?”她简直震惊,“氏”是贵族的特有,她知道这个事实,但自她出身起,她便从未听闻燕国庙堂上会有这样的人。

不同于南边的变革,召公的国度自创立起就像是一挽平静的湖泊,几百年,天下纷纷扰扰,变迁无数。

但只有燕国,永远只是燕国。

“太子原意提前赐氏将军,但将军不纳。”苏厉停下了脚步,又是盛夏季节,棠花纷纷洒洒又落了一地,他伸手接了一朵,“大丈夫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

苏姬想起苏厉对子之的尊敬,便也半算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,“将军不易。”

苏厉定定地看了她半晌,忽然将她半搂在怀里,“绦儿难得。”

听这话,她心里甜甜的,柔声道,“夫君志向远大,年少成名,更是难得。”

苏厉微微一笑,“这并不难。”他道,指着稍远处空地上的那一抹紫色,“我生于钟鼎之家,父母对我自幼期盼,读文识剑,耗费数金,就像这一株桂荏,肯花代价,长成自不在话下。”

“怎会,”她驳道,“天下之人何其多,以妾身之见,堪比夫君者渺渺。”

苏厉只笑不语,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那住当初遇见彼此的甘棠树下,甘棠树荫巨大,将园子的这一块地具覆盖。苏厉就指着树下的土,“以绦儿之见,桂荏种此何如?”

那地上光秃秃的,什么也没有,只是土。

她摇摇头,指着那株遮天蔽日的甘棠,“树荫太盛,草木不宜。”

“那便是了,”苏厉淡淡道,“同为桂荏,只是因为生的地方不同,所以命运也不同。为夫也不过是一介凡人,只是命生的好了些。”

她哑口无言,只是第一次朦胧地感受到了她丈夫心中那颗不可捉摸的心,

“吾不如将军子之,”苏厉上前一步,将手贴在树干之上,“将军生于树荫之下,却依然能得今日之功,实为不易。”

“绦儿,”他忽然用这样的语气叫她,“蔽芾甘棠,绦儿会为了地上的桂荏而砍掉棠树吗?”

她不知如何回答,但苏厉也只是自问自答,

“你当然不会,”苏厉看着她的双眼,眼里不可捉摸,“召公家的子孙,召伯所茇,勿剪勿伐。又怎么可能舍得?”

她无法理解她丈夫的意思,就只能瞪着一双不明所以的大眼睛望着他。

苏厉又笑了一下,他走回来,重新搂住他的妻子,这时候,苏姬低头,用脚尖轻轻勾了勾地上雪白的棠花,轻轻道,

“它能生这样美的花,谁又能舍得砍呢?”

那夜晚的风有点凉,苏厉仔细地将她抱在怀里,

“桂荏,”

她的丈夫这样回答她,声音凉凉的,

“所有的桂荏都舍得。”


PS:
1.《甘棠》出自《诗经·召南》,原文如下:
蔽芾甘棠,勿剪勿伐,召伯所茇。
蔽芾甘棠,勿剪勿败,召伯所憩。
蔽芾甘棠,勿剪勿拜,召伯所说。
通篇就是一个意思,因为这株棠树当年对燕召公巴拉巴拉,所以我们不能动它。
so,甘棠树就像是燕室的象征。

说白了就是,随着生产力的发展,燕国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出现了严重的不和谐。既然燕室不愿意对自己下手,那么就让革新者来吧。


2.桂荏,即,紫苏,即,苏。
《尔雅·释草》:“苏,桂荏。”
所以苏厉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,请大家结合《尔雅》和《史记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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