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姬·第八章 岐云
白衣的女人,拉着她的手,从燕宫的地道中逃窜,怎么想,都是不真实。
然而这是真的。
她走在熟悉的地下,那里面的每一个拐角她都熟知,年幼的她,常常通过这些宫与宫之间公开的密道去找舅舅玩耍。
但令她诧异的是,白衣女人明显比她还要熟悉这座隐藏在地底的巨大迷宫。
苏姬跟着她,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,在这战乱关键之地,岐云居然一点也不怕。这个女人走出了王宫地道,不远处,便是燕宫北门,门外,居然停了一架马车。
“你……”苏姬坐上车,还来不及歇,“你是谁?”
白衣婢女对她嫣然一笑,“妾身岐云,奉秦王后之命随公子稷入燕,一载多前曾有幸与公主有几面之缘。”
苏姬这才想起来,公子稷身边常伴有两名婢女,只是紫衣齐女的光辉太耀眼,相比之下,白衣的岐云,就黯淡到谁都不会去留意。
“公子稷……”苏姬慢慢念道这个名字,心中充满了厌恶,她摇摇头,这点情绪她没有瞒着岐云。
这里是蓟都,燕国的国都,苏姬坐在马车上想,然后她要走出蓟城,居然要靠一个秦国下人的力量。
马车在前方慢慢地走,苏姬靠在车内的软垫上,浑浑噩噩,她盯着岐云,忽然幽幽问,“为什么舅舅会在哪里?”
岐云眼中流露出怀念,叹息道,“燕王志在此处,只求以死取义。”
苏姬沉默了一下,“不是,”舅舅为什么在哪里我知道,我身上也留着召公的血。她想,问题是,“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?”
易太后,燕公主……整个燕国姬姓数万人,即便子之得位,即便士大夫们各有各的封地,也不该……仅剩下他的。
岐云犹豫了一下,苏姬看出来了,缓缓道,“说实话。”
白衣女子抬头,她对着公主,苦笑了一声,倒是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问,“这里安静吗?”
苏姬默然聆听了半晌,城破后的北城安静地一如往日黎明,她点点头,但是她加了一句,“我不想听废话,你直接告诉我。”
岐云道,“北边之所以安静,一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早在攻城之前就与太子平的联军达成了协议,只能攻南,不能动北。”
“呵,”苏姬冷笑了一声,这其实应该是早有预料的。她想起了之前半年无数的闭门羹,她的舅舅将王位让给子之,忤逆了子之的氏族又怎么会陪着她的舅舅去送死?
“那太后呢?”苏姬淡淡道,然后她一瞬间靠自己就明白了,太后的力量并不独独源自燕王,这个女人在历史上的名字将会是易嬴,她是她夫家的人。
岐云深深叹道,“太后近日思乡心切,故屈身下榻于公子府上,睹故人而抒情。”
苏姬什么也没有讲,她长叹了一口气,仿佛整个人都懈怠了,那时的心情,她想,就和之前绝望的丈夫是一样的,
但这并不是最绝望的,
“他们,就这样留下了……舅舅吗?”苏姬道,就像认不清这个事实。燕国的臣子,他们是燕王的臣子啊。
“并不是留下呀,”岐云温和地笑了笑,她望着苏姬的眼神充满了善意与同情,从下人身上得到的同情,她并不反感,“他们还会回去的。”
苏姬抬头,面前的岐云笑如春风。与她相处很舒服,她想,隐约觉察出岐云与齐女的不同,齐女艳则艳矣,但没有一个女人不会防备她,纯如幺幺第一见面都是如此。
但是岐云,苏姬不喜欢公子稷,但她喜欢她。
“公主,”岐云无奈道,如她所愿般将一切都想这个深闺中的女儿解释,“对于背叛的人,姬姓可以选择用死亡作为族人的惩戒,但是,臣子不能这样对君王,儿子也不能这样对父亲。”
然后,她对她道,“公主,您实在不该在那个时候去燕宫。”
“太子在天亮之前绝不会亲自走入燕宫一步,而燕王,臣子们不会让他走出燕宫一步。天亮后……”岐云看了看苏姬的脸色,终究是开口,
“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苏姬想,她懂婢女的意思了,一句话,儿子与臣子共同选择死亡作为背叛的惩罚。
“哈,”苏姬干笑了一声,“他们有胆子做这样的事情,”她咬牙切齿,“他们就不怕日后骂名千载,供后人在史书上品评吗?”
岐云淡淡地看着她,“公主,”她道,“你我都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事。”
“燕乱,城破,百姓愤燕哙无能怒而杀之,燕哙、子之皆死。”岐云随手拈来,“也许最后的史书会是这样记载。燕王因为失职而死于愤怒的人民之手,这是部分的真相,也是谁都满意的结局。”
“燕哙……”苏姬喃喃念道,好讽刺的称呼,“他是燕王。”
“可能是吧,”岐云表示同意,“但如果是妾身,妾身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。”
因为是与不是所象征的罪名,今天晚上大部分人都承担不起。
“而且,”苏姬深觉无力,她忽然意识到岐云说的是对的,她将目光对准车外,她知道帘幕背后是燕国的王都,蓟城的百姓。
“他们……”他们,整个蓟都的百姓都没有在围城的时候抛弃子之。可是没有用,依靠平民远远不如依靠贵族来的可靠,这世界,永远是少部分人决定大部分人的命运。
这些道理母亲早就告诉过她,所以燕公主一早判定了子之的命运。
“失职……”然后她回忆起舅舅说话的语气,她不怀疑舅舅对于燕国的衷心,也不怀疑苏厉与子之的理想,但是,
苏姬盯着面前的秦女,
“他们……做的对吗?”
突然,她喃喃问。
苏姬依旧记得每晚归来的苏厉疲倦的模样,他是那样的累;她也记得来往穿梭于市井时人们对于子之篡位者的讽刺,人们都说他贵重主断,是个不安好心、狡猾奸诈的权臣;还有那些无数她自幼熟悉的人,那些见之便纷纷避而不谈的阴影,
坦白讲,如果不是为了厉郎,她熬不过去。
苏姬望着岐云,她希望秦国来的女子能为她就像刚刚一样解惑,
秦国来的女子却辜负了她的希望,岐云带些内疚道,“公主莫要为难,妾身身为秦人……实不知如何评价燕政。”
苏姬愣了愣,叹了口气,也莫为难她。
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急速奔波,马蹄与车轮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鳞次栉比,明明是四月份,草木茁壮生长的天气,她却一点都不能感受到春日的喜悦。
苏姬忽然想起了岐云的另一个身份,她是公子稷的婢女。
“幺幺,”她念着妹妹的名字,忽然特别想笑,她那么不喜欢公子稷,却最后偏被公子稷的下人所救。
“你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岐云想了想,回答,“不好讲。”
苏姬难得笑了,“是不好讲,还是不能讲?”
岐云温和一笑,“真不是敷衍公主。只是公子年方十三,凡事还未有定数,婢子身为下人,可不能随意乱说。”
“年方十三,”苏姬道,“你家公子花名在外,可全不似年方十三的做派。就凭这,”
苏姬心中怒意隐隐,“他也想娶幺幺。”
岐云听闻此言,意外地沉默,良久,她才慢慢问道,“幺幺?那是公主紸的小名吗?”
苏姬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。幺幺名紸,就如她的绦字一样,那才是少被外人而知的名字。
然而岐云却知道,不用问她都明白是谁告知的。
“那公主便就错了,”岐云道,“吾家公子……他不是这个意思,但无奈太后执意阻拦。两个月前……这姻缘便没成。”
“什么!”苏姬诧异,她自己当然希望这段姻缘不成,但这样的不成,绝对不是她所希望的。
易太后和燕公主之间的恩怨外人不知,但她身为燕公主的女儿,却是隐约知道的。
“太后……她居然……”
很难说易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,血溅公主府让这位女人在她心中的形象变得狠辣又果决,苏姬隐隐能够觉察出母亲在易太后面前的底气不足,但多少年来,这位外婆对她态度一直不错,明面上,母亲与易太后也从未再起过冲突。
她不相信易太后如她一般,是为了幺幺才如此的作为,但她不明白。
“太后……与我娘曾经不太好,”沉默了半天,苏姬忽然开口,“娘曾说过是太后对不起她,我不太信。但这么多年过去了,也不知怎么回事……”
“可能令堂所言那便是理由吧,”岐云安慰道,“人不会相信自己背叛过的人。令堂身份地位太高,太后……怕也找不出好时机。”
“那阻拦一道姻缘,又有什么用?”
“因为关系,令堂的关系网不斩断,那么即便令堂死亡,太后也脱不了干系。只是令堂这两年命不太好,”岐云回忆了一下,“西南边中山围城,令妹……守节自尽,东北高氏一脉从不是铁板一块,四分五裂。富平君家……这是公主家事。这么一算,令堂与宗族之间的关系已经尽数破裂。”
她当然知道岐云说的那几个人是谁,妹妹们,这样的消息放在以前或许会让她难过得想哭,但现在,她已顾不上了。而富平君一脉,自从她父亲死后,更是与她母亲彻底撕破脸皮,两家从不来往。
“如此一来,令堂又身为燕王哙胞妹,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,也只能想些办法了。”
然后呢,母亲想的办法就是将幺幺嫁给公子稷?公子稷的确是太后的异母弟弟,但也未必一定要是他吧。
她摇摇头,她或许永远搞不清楚她母亲在想些什么。
“我会带着苏氏回洛阳,”苏姬想起了舅舅对她说的话,姬姓不会放过背叛了姬姓的公主,她看着岐云有些可惜的脸色笑笑,“我答应过我的丈夫,他也答应过我,他会回来的。”
“您若执意如此,婢子倒不建议您立刻行动,”岐云望着她道,“回洛阳路途遥远,燕国战乱几月,地方上流寇匪军不断,绝对称不上安全。公主若真的想抛下一切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呆上三年,看看时局变迁,公主到底是公主,说不定还有归来一日。”
“而且,公主过惯公主的日子,再往后,怕也难。”
“我不怕,”苏姬道,斟酌了半天,“我听说过那些事,我们有我们的苦恼,下人有下人的乐趣,”她勉强笑了笑,凝视帘幕外,“总比那里干净。”
母亲说我受不了那种生活,苏姬想,但那有什么难的呢?她只是想强迫我去习惯她的生活。但我可以种出甘棠,我也可以去适应别的生活。
“那好,”岐云道,“婢子受燕王所托,是当忠人于事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秦公子的招牌在现在总比公主好用,公主一事,若公主不弃,便交付于婢子吧。”
苏姬同意了。
最后,岐云居然将她送出了城外,出城的时候,她一个字也没有说,秦公子的招牌与二十金的作用比她想的还好用。
黑暗静谧的世界,头顶明月与繁星在不断闪耀,从草地上吹来的风,带着一股清香的味道。
日后,她将活在这里。
临别前,岐云把地方给她准备好,御马的下人也被她留下一个吩咐照顾她。苏姬回忆起她过去的种种,真不相信,她就这样出来了。
岐云准备回程的时候,她突然想起来,也就随口问了一句,
“市被是谁?”
公子稷的婢女有点疑惑地望着她,
像是感谢这位婢女在今夜为她的所作所为,苏姬将一切都告诉了秦女。
夜色下,宛如大姐姐般和善可亲的岐云脸色忽然变得雪白,
“殿下,您确定您在那个时候就将一切都告诉了令堂?”
夜幕下,岐云的眼神忽然明亮的可怕,苏姬点头。她突然想起她从来没有问过,在那个时候,这位自称下人的女子陪在前燕王哙身边是为了做什么。
一阵马鸣声响起,苏姬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的女子,岐云一把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,脚尖一点便翻身上马,腰间银光一闪,驾绳尽数断裂,待到苏姬回过神来,岐云已在十丈之外。
紧连着,另一位车夫也翻身上马,如同岐云一般,立刻远去。
明朗的天空下,只余下岐云的袅袅余音,
“胥奴,立刻回援,公子有难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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