椒聊

无话可说

(公子目夷x宋襄公)殷武(二)

而现在,兹甫是站在他身边。

神情凝重。

江水中间的波涛急急地争涌上岸,岸边怪石嶙峋,浪花前赴后继地打在上面,反转溅出白色的泡沫。

一下又一下,徒劳而无用。

下意识地,目夷侧头去看兹甫,他想,是好多年了,他都快记不得兹甫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。

他以前并不喜欢兹甫,不,这不是讨厌,只是一种天然的排斥。兹甫和他不是一类人,他是很明白这一点的。

他心底,是很害怕兹甫的。

年幼无知时他嫉妒过能长年呆在生母身边的兹甫,常常对他冷漠而轻视。然而这个心里充满了原则的孩子大概不懂什么叫做恶意,无论兄长如何待他,他都坚持着对待目夷的尊重。

兹甫笑起来的样子很暖,眼角眉梢都像挂着暖暖的阳光,仿佛可以融化很多人,

也的确融化了很多人。

“阿兄,”

他时常这样喊,然后将小手放入目夷的掌心,十二万分的甜。

兹甫是个走在路上连生灵都不忍践踏的人。他孝敬父母,友爱兄弟,对别人宽言,对自己苛责。

后来,后来目夷大概就有些喜欢了,不,也说不上是喜欢,可能是习惯,习惯到喜欢亲近。毕竟桓公虽有子七人,但以他和目夷的年龄最为接近,相处地久了,人总会有感情。

他以前喜欢笑,目夷回忆,然后茫然地想,

可惜后来没有了。

 

他们一起携手走过了很久,如果将这一段时光比喻成路,那么这一路他们携手扶持,彼此配合得非常好。

兹甫主外,目夷主内。

亲密无暇。

但偶尔间,目夷会有一种想法,这一路的平静或许只是表面,他对他的弟弟了解太深,兹甫近乎执着地信奉着来自镐京的礼,这一点像极了宋桓夫人,也近乎以一种病态的态度在苛求自己的行为。

“武王仁义,所以得到了天下,而先祖不仁,所以失去了天下。”成为了宋公以后的兹甫不止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了这段话。

目夷却以沉默对,他知道这是弟弟在委婉暗示。

他并不是一个特别遵循规则的人,怎么做,如何做,以为只追求结果,难免会走得过偏。

“或许,”良久,左师目夷才开口,“只是昔年郑侯也曾割过洛邑的新麦;鲁侯也曾私用天子礼而祭天,而他们都是后稷的子孙。”

“所以郑侯只是强盛一时,而鲁国自桓公后早已盛况不再。”兹甫双目温柔地注视着兄长,很疲倦道,

“何况,后稷子孙可以做的事情,我们却……很难。”

这是实话,目夷有些冰冷地想,《殷武》的调子就像是梦魇一般重新在脑海里回荡,他看着灯火下弟弟单薄的身影,

你放下吧。

他想这样说,但是他知道,从他逃离商丘的那一刻起,他就没有了资格。

“那么谁才是现在的仁义呢?”

目夷问,他并不期待答案。

兹甫的答案也不令他惊讶,他的弟弟笃信周礼的力量,那么在不久之前,刚好有一位用自己的行动去展示仁义维护周礼的霸主。

“自然是齐公。”

齐侯九合诸侯,维护了洛邑天子的尊严。

目夷并不相信姜姓后裔对于洛邑的忠诚,镐京的败亡,就像是一首韵律般在历史的长河中日夜奏响着周制的崩溃,顺路也提醒着他,隔了那么久的血缘,其实并不可靠。

“齐侯并不是为了天子。”目夷忽然道。

兹甫低着头,没有回答。

一时间,目夷看不清弟弟的脸。

 

襄公七年来得很快,那是泡桐已经凋零的日子,突然间,来自齐国的公子昭夹带着满袖风雪与烟尘,从遥远的淄博一路狼狈逃难,直奔宋国的商丘。

七年前,他的父亲小白为他指定了一位庇护者,七年后,他来了。

宋公兹甫效仿齐侯,向各路诸侯请求联军护送公子昭归齐即位。

响应者寥寥,唯有宋桓夫人的娘家卫国以及曹、邾两个小国愿意出兵。

但兹甫还是去了,东齐是个非常强盛的国家,宋国与其根本无法相比,目夷记得兹甫下令东行时公子昭的脸色,

他并不像他的父亲,目夷想。

可像与不像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在襄公八年的春天,草长莺飞的时节里,宋公率诸侯兵送齐太子昭而伐齐。

齐人恐,立太子昭。

“齐侯并不是一位会感谢我们的人。”目夷与兹甫同乘一辆车,离齐都淄博越来越远,突然,目夷开口道,“貌似顺从,却只会一味的被动做事;自尊颇高,只是从未有自己拼搏的勇气;贪图小利,但也吝于自己的付出。这样的人,”

他下了定论,“靠不住。”

兹甫注视外面的景色:“是吗?”

目夷眉头微紧,一把抓住了兹甫的手:“你明知公子昭如此,又是何必?”

兹甫沉默不语。

目夷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,肌肤与肌肤相触,兹甫的手很凉,摸起来就如一块暖玉。

就像很多年前,那个孩子把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样,

突然的,心就融化了。

但亦有不同,目夷看着对方略带苍白的侧脸,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,那感觉与很多年前不一样,那个时候,对面的人还是个孩子,一颦一笑皆是幼时作风,口中喃喃,叫自己是,

“阿兄,”

目夷震了一下,松开了手。

但转而又被另一双手握住,“阿兄,”那一声并不是幻觉,兹甫握紧了他的手,这让他浑身都想发抖,

“我答应过他的父亲。”

这下换目夷沉默了。

“我答应过他的父亲,”兹甫重复,“这和他品行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。而且……都好。”

兹甫没有把后半部分的话语给说出来。

但是目夷明白。

高宗中兴的梦想就像是永生的火焰,永远伴随着《殷武》的歌声燃烧在宋人的心里。

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,宅殷土茫茫。

我们并不是后稷的子孙。

“宋实乃小国,”目夷道,他想起昔年东齐齐侯葵丘会盟时的风光,明明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,然而转瞬间,白骨累累,就只剩下了尸首遗弃六十七日的凄凉。

夹杂着五月的春风,他只剩下一句话,这句话,他多年前说给父亲,如今说给弟弟,

“小国争盟,祸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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