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昭白昭】那些事(三)【改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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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轻轻道,
“你我并不相同。”
“武安君……”王上咀嚼着这三个字,“很,很强势?”
他之前流落在一个自上而下都因绝望而发疯的赵国,听说过的仅是武安君战必胜、攻必克的神话和昏佞当道、英雄惨死的悲剧。
赵人欺他,辱他,怨恨他,他在意,但面对着悲愤洗面、使出手段来行刺的赵人,却又很快领悟,这个国家完蛋了。
除了愤怒,赵国已一无所有。
军事,政治,外交……只有眼中所有常规的途径都宣告绝望,才会拼掉一切东西去毁掉失衡的源头。
于是他敬重绝望了一个国家的武安君。并且这份敬重,伴随着赵人对他的辱骂和诅咒,而变得愈加醇厚。
“强势……”
王上重复这两个字。
是的。
我记得外祖父下令时眼中的萧瑟,他先是沉默,仿佛整个人都被一层化不开的疲倦所笼罩,在争吵不休的范相和蒙氏中格格不入,
“把它交给白起吧。”
他最终做了决定。
我也记得被他做了决定的那位目光锐利的老人。
“是的,武安君很强势。”我对王上承认,但是我听出了小秦王语气中隐藏的某些意思,这两个字在颠覆了他心中武安君的形象的同时又暗暗地,我知道世人通常都愿意美化悲剧,但同时,这样的美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,
一旦英雄偏离了想象,那么悲剧瞬间就成了咎由自取。
但这是两回事。
“但是强势不是错误,”我对秦王补充,武安君白氏就是武安君,他坚持了他认为对的东西,也因此被昭王所杀,
“从来不是。”
我还记得很多年以前的场景,草长莺飞,人间美满,仿佛一切的良辰美景都集聚在了此时此地,白氏坐在昭王的下手,他在说,立场态度很坚定,昭王在一边默默地听,偶尔打断,问几句,说两声。
他们眼里装的满满是江山。
那真是好。
我记得有一次,我犯了错,说了不该说的话。我不知道是谁透露的口风,但是“公子颠认为自己应该是楚王”那句话,传遍了整个咸阳宫。
甚至越演愈烈,变成了“公子颠认为自己可以和秦王平起平坐”。
当时的太宗伯,啊,那个时候还是公子池,非常生气。我听说,他甚至私下对宗亲们说,祝融氏的后裔,果然都是养不熟。
昌平君当时很害怕,一直围在我身边不肯走,他年纪那么小,出生比我还糟糕,但还是执着地陪着那时的我,像是要保护一样。
昌平……唉。
我那时特别忐忑,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,也不知道昌平君的未来会怎样。只能和他两个人,不敢出门,每日都非常无助地蜷缩在宫殿的角落中,静静等侯来自外祖父的判决。
但昭王一直没有动静。
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,心头悬着剑,但总归能过。直到有一天,我看着身边带着泪痕、不肯松手的昌平君,我想这孩子真造孽,父母不肯要他,让我养吧,我自己都保不住我自己。
然后,然后我想总该给个交代的。
为自己,也为昌平君。
就这样,凭着一时的意气,我跑到蕲年宫,去求王稽,让我能见外祖父一面。
昭王当时在午休,王稽见了我,倒不太惊讶,进去禀告了一声,也就领我进去了。
我战战兢兢步入内室,看着昭王的背影,
“对不起。”
我开口,
“是外孙太……”那个时候我觉得特别委屈,不过是随口说出的话语,为什么会闹大成后来这个样子?但我还是忍住了,将责任放在自己身上,
“是外孙太狂妄了。”
太狂妄了,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是楚王。
昭王的背影动了动,然后向我做了个招手的动作。
我走过去。
“你不算狂妄。”昭王对我说,那个时候我才注意到,在他的膝盖上,躺着另一位闭目养神的老人。昭王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
“这也不是狂妄,这世界最狂妄的人,”他低下头,用手理了理武安君额角的碎发,并将手轻轻覆盖住对方的耳朵,指着对方,
“在这里。”
我一时呆住了。
“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他,”昭王对我道,“他是个一文不名的武将,他不知道我是谁,他意气风发,整张脸上仿佛都写满了勃勃野心。然后他对我说,”
“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对,他想要改变它。”
他眼角的余光那么温柔,直直的照耀着对方,恍惚间,我看到外祖父手指缝中的眼睑在微微闪动,
“他何等狂妄啊。”
然而,昭王道,
“可是我觉得他说的对。”
但昭王不是这样的人。
你觉得昭王是个什么样的人?
我知道,在王上,在宗亲,甚至在臣心里,昭王的形象都是不统一的。但在他自己心中,他也有他的想法。
“我开始与他不同,”昭王低头细细望着武安君,“可能现在也不太一样。他比较有想法,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态度,但我……”
他侧头,像是回忆了一番自己,
“我是被束缚的人,”昭王总结,“沉迷于律法,顺服于道德,我无法离开众人而活,阿起……武安君,他说寡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懂得随心所欲的感受。”
那件事,就这样轻轻被放过了,就像一阵风,我原以为会卷起滔天巨浪,却没想只是轻轻一下,扫起了几片湖面上的涟漪,过后依然阳光静好,波澜不惊。
我张了张口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我听过我外祖父的故事,流传在深宫中,就像是一个传说,他从遥远的北方国度归来,带回来了一身的戒律与道德。
“是故,吾遂绝爱道也。”
我已经是拒绝爱的。
就像他所公开宣称的那样,他病了,百姓为他祈福,他表情淡淡,选择惩罚了那些人。公孙述问他理由,他也不过轻描淡写,
“他们并不是爱我。”
彼民之所以为我用者,非以吾爱之为我用者也,以吾势之为我用者也。
你们爱我,从来都不是因为我啊。
我看着他,那个轻轻松松说出这样话语的人,现在的他望着武安君,握着对方的手,嘴角带着浅浅的笑。
“我原以为你会像我,”昭王忽然道,“顺从律法,顺从世俗,竭力维持母慈子孝,兄友弟恭……实际上你是比较像。”
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。
隐隐约约的,我想我的确这样。
在楚国,在他们眼中,我身上流淌着害死祖父的罪魁祸首的血,无论我走到哪里,他们总是会不遗余力强调这一点,有意无意的。
而在秦国,在秦国宗亲的眼里,我又是楚王的孩子。
祝融氏的血脉,养不熟。
太宗伯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。
在一群人中,我永远是孤零零一个人,我的父亲不是依靠,我母亲的娘家人也无法赐予我安全感。
于是我拼命钻研秦法,于是我竭力将自己变得更像秦人,也于是,我想我当年看到公主跪在我门前,执意将昌平君交给我的时候,我心底是开心的。
就仿佛,有这么一个秦人,她愿意接纳我。
扯远了,但是王上,昭王……我想他可能是从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?
被……排挤的孩子。
“可是……”我当时支支吾吾想问他,您已经快是这天下的主人,谁又敢和您过不去呢?
“武安君当年说的其实没有错……”仿佛看出了我所想,昭王侧过头,追忆很久以前的事情,“我太着相了。不过也难免,我的母亲,你的外曾祖母,她并不属于这个地方,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表情有点微妙,像讽刺,像惋惜,也像其他,不过仅是一刹那,
“做她的孩子总要比别人多经历一点事。”
那是,被排斥的源头?
“什,什么叫,不属于这个地方?”我没有见过外曾祖母,也不懂这句话的含义。外曾祖母那个时候在宫里淡得像个影子,宗亲从来忌讳提她,外臣们也不……除了穰侯。
“是的。她不属于这个地方。”昭王语气很平淡,“她眼中的世界,与我们从来不一样。我们认为对的事情,她会觉得奇怪;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,你只会觉得震惊。贞操观,世界观,待人接物的方式……”
他侧头,眼里面不知是怜悯还是什么,“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怎么会……”
我支支吾吾,那时候年轻,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。在我眼中,就像我去看楚人和秦人,他们虽彼此都有着独特的共性,但总的还是一样的。
他们都信奉周礼,他们都接纳等级,他们都有着差不多的看待事物的角度……
可是,
“呵,怎么会?”昭王笑了,“这个天下,法与礼到不了的地方,实在是太多了。你活在咸阳,莫非就觉得所有秦人都会奉公守法,坚信法律的意义?不,即便是在秦国,也有周邦之礼、商君之法无法触及的角落。毕竟,这个世界毕竟不是平的,道德,即便道德也会如山川河流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展现不一样风景。”
外曾祖母不属于这个地方。
外曾祖母眼中的世界与其他人也不一样。
“因此我过度寻求正法。”昭王道,“但这不过是孩提时候的恐惧罢了,不值一提。”
“那您……为什么和武安君?”
我想我大概明白了,就如我一样,我有一对不一样的父母,他也有,我们同样都体会过被排斥的感受,因此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世界产生联系。
于我,是昌平君;于昭王,如他自己所言,是对正法的俯首称臣。
顺从法律,顺从世俗。
那么,那武安君呢?
我忽然想问这个问题。
过度寻求正法的人,为什么会和武安君……这种关系,起码我认为,谈不上一种正确?那个时候我猜到了某些事情。昭王似乎不曾刻意瞒着他和武安君的关系,当然也不宣扬。
然后我的外祖父突然顿住了。
因为一句话而陷入的恐惧在我心中还未消散,我立刻神经紧绷,坐着的大腿甚至都在打颤。
他看到我那副样子,忽然笑了。
“他看错了,你不是狂妄,你只是……还是个孩子。”
他看错了?
武安君突然在他大腿上翻了个身,“阿起阿起……”昭王笑道,然后从身边顺手抓了一件厚实的衣料盖在对方身上。
“我生过病。”
他忽然道。
“不过那不是关键,”他对此意味深长,“我和他都狂妄,都觉得这个世界不太对,都有着一种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动。”
“那是根本啊。”
昭王不肯说。
但是武安君肯说。
那个时候他在努力写兵书,他有一定的文化基础,他说那是早年昭王教他的,但平心而论,他文化总归不是特别好。
昭王病过不止一次。
在某一次,昭王病得很严重,那个时间段,差不多是五国攻秦。也是同一年,来自楚国的君夫人因难产而死,来自燕国的燕夫人,因疯病复发被困宫中,那一年于昭王很不顺利,据说外曾祖母和齐国达成协议,要回了她的另一个孩子。
谁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。
从下腹部到这里,武安君指着我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,不带感情道,全部坏死了。上面全是分布的白色脓血和毒疮。
不恶心?我问他。
武安君只道,我在战场上见过更恶心的。
恶心。
这是我后来从昭王那里隐晦打听而来的,打着关心外祖父身体的旗号。
恶心。恶心到我自己都不想看,甚至,昭王后怕似得摸摸腹部,我连呆在殿内我都不想呆,那股腐烂的气味,除了当时态度严谨的太医丞,没有人受得了。
没有人受得了。
他以前一直不肯,觉得很多事情不太对,武安君继续道,他倒是非常愿意和小辈们分享他和昭王以前的事,可惜大部分宗亲都拒绝聆听。
然后那一天武安君私下里去蕲年宫见昭王……
不,武安君没有做过咸阳宫里的侍卫,等一下,王上,我重复很多次了,你不能拿正常人的标准去衡量武安君,行了,他不是偷溜进蕲年宫的,王稽,王稽,他走了王稽的门路。不不不,也请王上相信臣,您周围的侍卫一定不会私下里偷放可疑人物!
……
我说那里了?对,他去见昭王,在那个不太好的时候,在所有人……就像臣死了估计也只有昌平君会伤心一样,有些东西是不能求的对不对?
您也会伤心?那臣真是太感动了。
不,臣不是在敷衍您。臣是真的相信王上的。
咳,但总归,武安君去见昭王,王稽说那个时候昭王已经昏迷了,但是他去见他,武安君就站在那里。
我望着他,然后突然他醒了,武安君和我讲,他就那样看着我,直勾勾的,面色那样白,眼神那样平静。
昭王张了张口,或许要说话。
可是说不出来。
于是他没有说,还是那样定定地看着彼此。
夜色那样凉,殿内那样暗,
然后昭王伸出了手。
武安君握住了那只手。
他俯下身,亲吻对方干涸的嘴唇,然后用一种宣判命运的强势态度,冷静地下达判决,“你不会死。”
昭王苍白的脸上慢慢显出了一个微笑,
他竭尽全力,摸索着对方的手掌,将手指放入掌心,
“我不会死。”
他眼睛在黑漆漆的室内十分的明亮,就像东方齐国的水手在苍茫无尽的大海上找到的天际的那颗星。
他重复,
“对,我不会死。”
万事终结。
“你我并不相同。”
昭王轻轻道。
可是没关系,他把头埋在对方怀中,那个时候,占据了他人生中绝大部分的时候,他都相信这件事,
我们能走下去,我们一定能走下去。
PS:
太后的设定
我那个三千字关于《络新妇之理》的伪读后感实际上根本就是对太后的人物设定......
当然我没写完。
不过我觉得机智如大家应该能猜到那篇文章下半部分是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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