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白昭】一世梦(八)
“我不原谅。”
那细小的声音说,
“我绝不原谅。”
秋风拂面,马蹄声轻扬,拐过山脚,在离城不过三四十里的地方,白起蓦地勒紧马头。
蓝衫白马,名士风流。
这一人一马带着后面一连串下人就这样大咧咧地拦路中间,为首的蓝衣人胳膊上停了只红腹金羽小锦鸡,正在顺毛。
白起摸不清对方路数,正打算戒备。却不防对面一望见这边旗号,便持鸡肩头,扬鞭快马,大声疾驰而来,
“小雀仔,小雀仔。”
小雀仔?还没等白起想明白,就听到一旁的嬴稷愤怒掀帐,“我可去你的!垃圾向寿,这三个字也是你敢喊的!”
蓝衣青年笑嘻嘻纵马走到车前。
前方的士卒见状不敢拦他,分开一条道。
未来的秦王单脚踏在车舆前面,白起从侧面望去,嬴稷眼中的兴奋简直雀跃地要飞出来。
“我什么不敢喊呀,小雀仔,”向寿笑道,这位与嬴稷同岁的青年一脸朝气,“我以前什么没喊过呀,你有本事你给我喊回来呀。”
“那怎么可以,”嬴稷眉尖一挑,佯装矜持,“我可是文明人,学不来你这种从山沟里滚出来的南蛮子作风。”
闻言,青年哈哈大笑,“你呀你,还是老样子”,他眉目间的恣意仿佛要上了天,他向上努力一跃,以一个矫健爽朗的姿势翻身下马,
青年肩膀上立着个鸡,对嬴稷张开双臂,
情真意切,
“欢迎回来。”
严君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,窗棂外的天际边缘已照耀出一天中第一抹的曦光,他面前青铜鸟盘灯上油脂已完全燃尽,写字用的刀笔静静地掉在地上。
他凝神望着掉在地上的那只笔,慢慢弯腰将其拾起。他等着清晨最初的疲倦过去,高声唤来侍从。
“我歇了多久?”
平日为他负责整理书籍的小吏屈身道:“尚不到一个时辰,现不过丑时三刻。”
“公子稷呢?”
“公子那里才传来的消息,言人已过了九嵕山东麓,距离咸阳不过三四十里的路程,最差不过明日可到。”
严君稍稍放下心来,九嵕山,九嵕山啊,他在心里默念,那是有九道山梁的地方,他的兄长曾在那里向他夸赞,山下的泉水味道之甘美,简直像是上天赐下的甘霖。
“他到那里了啊。”老人轻轻叹道,他年纪其实也不是很大,一头乌发也只有零星的几根白丝。
他当初选择公子稷,其实也不过是一时权宜。
“季君那里有新消息没?”
小吏知他对这事的上心,硬是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最近的官文,才仔细道,“并无。”
严君闭了眼,像是斟酌,
“那就先这样吧,”半晌他道,“先通知春官,让他派人去到公子稷那里多跑几趟,进城的时间要一定提前敲好,还有六尚,该准备的也要准备,公子稷的喜好……就这样吧。”
他絮絮叨叨,嘴皮上下十分利索,不到一刻工夫就万事备好。
“就这样吧。”
老人道,他的眼睛十分疲倦。
“我们有几年没见了?”
嬴稷在车内闭目养神,“九年零三个月?”他在心里估了一个数字,“是挺久的了。”
他边上坐着向寿,蓝衣青年正低头顺着那只带来的红腹锦鸡,小雏鸟在他手掌和胳膊上跳来跳去,不时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。
“可不可爱?”向寿捧着小雏鸡问他,还不等他回答,便道,“你还少算了十六天。”
嬴稷一愣。
向寿却似没事人,“九年三个月加一十六日,你当日是从泾水走的,出发的时候只有我与惠……那一位送了你。好了好了,你快看看它,可爱不可爱?”
“可爱啊,和你一样可爱。”嬴稷翻了个白眼,不过他也是好奇,“你两个月前来信不是还说你要和杨氏去比斗鸡?看这只……你打算用这只?”
红腹金羽小雏鸡从青年的手掌心中探出脑袋,一双黑油油的小眼单弱无辜地盯着嬴稷。
“哎呀,这个啊……”向寿拉长语调,顾左右而言他,“先别提了。倒是你,麻烦先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,请问,白起这货,他到底是谁啊?”
嬴稷微笑,不语。
“你是让我整整找了三年啊,除了先王驾崩的那回,我实在是支不开身,其他的时候,我连泗上十二诸侯的地儿我都翻了,我以我身上多少还有一点的楚国血统保证,”向寿语气十分正经,
“巴郡绝没有一个士大夫叫白起!”
呵呵,嬴稷侧头,他的视线穿过盖弓帽上垂下的层层轻纱,“三年啊,”,在那里,一身粗布的白起正沉着脸面无表情地跟随车后,“巴郡,你也真好意思说,巴樊瞫郑加上你家,那地方还有其他姓氏的人啊?”
这话不是虚假。毕竟,在传说中,来自钟离山的五个部落在廪君务相的带领下,于赤黑两穴边定下盟约,其余四姓将世世代代奉巴姓为君长,但作为交换,巴姓必须与四部共分权柄,五家共同治理这一片土地。
部落间的盟约坚强而脆弱,起起伏伏几百年,无论过程如何,直到惠文王麾下司马错的军队攻入江州前,巴姓还是外面人称的“巴王”,而四姓也牢牢握住了手中的权柄,绝不容许有其他势力,染指这片土地。
与打着征服旗号直接被一波推平的蜀国不同,对着巴国,惠文王打出的旗号是货真价实“平叛”,虽然这不能改变巴地被并入秦国的结局,但在政治上,相比蜀地,巴地回旋的余地可就大得多了,换句话讲,
这是秦国的巴地,却也还是五姓的巴地。
“哈哈,”向寿干笑两声,顺手摸了摸掌下小雏鸡的头冠,“我尽力了,我尽力了。不是啊,我说真心话,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,我的命令对下不管用啊,指挥指挥亲卫队还行,别的,先王当时管得严,我真插不了手。”
先王啊。
嬴稷不自觉摸了一下手上的扳指,他突然感受到了腰间的重量,不自觉地换了个姿势,“他,”未来的秦君压低了声线,“兄长被葬入了骊山?”
向寿点头。
嬴稷沉默了一下,良久问,“哪那一位呢?”
“那一位?啊,你说……那一位啊,”向寿不明所以,他后知后觉,也是压低了声线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不知道,我一开始是在洛阳,但是中途,咳咳,甘茂,他怕我水土不服,就让我先回鱼凫,”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向寿眼睛飘忽,“可是我还没走多远,就听说宜阳破了。然后,然后,”他面色凝重起来,“严君问我是不是决意效忠秦国,我说是,我效忠秦国,于是他说好,接着扣下了我,将我就此软禁。”
嬴稷轻轻“啊”一声。
“我没有办法,于是被迫跟回咸阳,当时严君驻扎城外,城内是那一位,严君说那一位疯了,彻底疯了。我当时没法外出,也不知道具体情况,可我问严君到底怎么回事,他不肯讲。”
向寿想,那个时候那个人,他就这样坐在灯下,名动天下的智囊,大秦帝国的丞相,在那个夜晚中,似乎脱去了所有外壳,就像一个普通老人一样,矮胖的身影凋零在灯下,显得孤单又疲倦。
“她疯了。”
嘴唇一张一阖,给了他这么一个答案。
“我不知道她葬在哪里,但的确是死了,你没有看到,你母亲亲手将那一位头颅割下,交给了严君。甘茂当时提出让她与惠文王合葬骊山,但是严君坚决不同意。”向寿眉头一皱,“他说她背叛秦国……你问了好问题,我不知道那一位葬在哪里,严君不同意她与惠文王合葬,但也没交代她的归处。”
嬴稷摸着腰间的碧色玉坠,一言不发。
“你怪我吗?”向寿道,“我居然控制不住军队,罪该万死。”
“事有所急,”嬴稷道,“这不是你的错,只是那一位疯了的话——”
“没有的话,”向寿安详道,“严君说了,先王死前念的是你的名字,父死子继是正理不错,但先王无后,先王死前纵览群弟,承认唯有你才配享在下。”
名字啊,嬴稷想。
遥远的前方,透过群山叠嶂,在眼前璧木参天的尽头,在渭水和泾水交织的地方,咸阳的影子浮现在他眼前。
他正是九年前从泾河旁出发,离开这片土地,去了遥远的他乡。
我回来了。
嬴稷想,他觉得他应该开心,可惜,
真是一点也没有。
傍晚,嬴稷看了天色,决定暂缓脚步,静等第二日入城。
“那一位是你燕国带来的旧人?”临下车前,向寿盯着一路陪在车旁的白起望了半天,“警惕性很高啊,我看他一路都集中精神死盯着你……这么负责任的护卫已经很少见了。”
“啊,不是,”嬴稷理了理上身的锦衣,“这位是本地人,家在眉县白氏。”
“眉县白氏啊,嗯……嗯?白氏?”
“是啊,”迎着白起深沉复杂的目光,嬴稷大大方方将手伸给他,在他细心呵护下小心地下了车,
未来的秦王抓着对方的手,笑着扭头,
“来,这就是白起啊。”
PS:
1)为什么是(八),因为我上一篇word没保存,即便有图各大识图软件识图的结果也很难让人满意。
所以,哎呀,相比再把旧文打一遍,我真宁愿重写。
2)小雀仔
实际上原本大概是“小稷稷”的(喂!)
不要笑,我真查过,用鸟图腾代替生殖器官(比方说“鸟”)好像是齐家文化的发明。我这个文盲一开始以为齐家文化和齐国有关(……),后来发现我果然是个文盲,齐家文化分明是甘肃那一带的文化嘛。然后我就很想调戏一波阿昭了(咳咳)
大概如下:
向寿:小稷稷~~~
阿昭:滚走不送!
白起:这两个叠字不是很可爱嘛,你干嘛反应那么大?
阿昭:……你先给你亲女儿起名白洁再来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吧。
但是这样好像有损我的良好形象,不行,还是还可爱挂的“小雀仔”吧。
3)改了一处细节,严君没有拿走虎符,拿走虎符没有用。
严君是直接“兵变”,拿走了向寿的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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