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殡
虞殡
姬寤生即位之日,封弟段于京,号太叔。
姬仲随即上书:“京大於国,非所以封庶也。”
姬寤生低头佯装思索了一会儿,才慢慢发出一声感慨:“姜氏欲之,我弗敢夺。”
姬仲亦知内情,沉默良久,郑重言:“姜氏何厌之有?不如早为之所,无使滋蔓!蔓,难图也。蔓草犹不可除,况君之宠弟乎?”
姬寤生望了他一眼,并不回答。
由此作罢。
姬仲回到家,只觉得彷徨,真是满腔怒火无处发,很有一种毁灭天下的冲动,然而他忍住了。
寤生,寤生。
他心里念道,咬牙切齿。
由于姜氏的偏爱和胞弟段本人的出色,太子寤生自被武公立为太子起,这个位置,就从来没有坐稳过。
袒裼暴虎,这是段的勇气;洵美且仁,这是段的品质。
《叔于田》、《太叔于田》的曲调传遍了整个京城,所有人都敬仰和称颂段的美好。而躲在弟弟光辉下的寤生,却很少有人在意。
姬仲便是会注意的人。他年幼时便跟在武公手下做事,因公务难免与太子寤生接触,时间不长,但寤生处理事务的能力便让人难忘。
对比过了段以后,就更令人难忘了。
他相信寤生的才能也会让郑公难忘,因此,从那时候起,他便在王位之争中或明或暗地倒向了黯淡无光的长子。
回忆了半晌,内心的抑郁却更深,姬仲在家中翻箧倒匮找秬鬯,然后闷闷喝了一大口,想,或许他不应该这么早地跳出来支持寤生。
然而他自己知道,无论寤生才能几何,他都私心偏爱寤生。
他与寤生的处境有点像,都是做母亲的偏爱一个,而讨厌另一个。在此唯一不同的是,他的母亲喜欢长子,而厌恶次子。
他从小到大过得都很憋屈,无论他做什么,做得怎么样,在成绩面前他母亲只会淡淡地“嗯”一声,然后诉说/夸赞他的兄长。
好吧。长子是继承家业的,理应得到重视,姬仲接受了这个理由。
可他就是过得不爽。
直到有一天,
他知道了原来还有寤生这样的人。
姬仲又对着壶口猛地灌了一大口,“咳咳咳”,头昏眼花间,他想,原来还有寤生这样的人。
被母亲嫌弃的长子。
“尽瘁以仕,宁莫我有?”姬仲忽然举杯高歌,“匪鹑匪鸢,翰飞戾天!匪鱣匪鲔,潜逃于渊!山有蕨薇,隰有杞桋。”
被母亲嫌弃的那个长子呀……
一把掷杯于地,白玉在地上发出通响,姬仲整个人踉跄几步,哀哀唱出最后一句,
“君子作歌,”
他茫然一笑,
“维以告哀。”
姬仲一脚踢开了地上的白玉杯,慢慢走,慢慢想,然后走进屋,拿了枝刻刀,
他记得初见时整个郑宫那昏暗的光线,也记得临近一步宫女身上浮动的暗香,当然,最记得的永远是,传说中被母亲嫌弃的长子,初见时脸上的那抹微笑。
腼腆,生疏,和气,好奇,疑惑……
这里面的情绪有很多,但姬仲一个都不在乎,他心里只反复着一个念头,
完了!
他望着在里面正襟危坐,对他言笑晏晏的寤生,一瞬间,头脑清晰无比,
我完蛋了!
姬仲在竹简上乱刻了半天,一不小心,迷茫中的姬仲不知所措地盯着手上那块红。
红色慢慢蜿蜒,然后他想,然后呢?
然后便是相互扶持,将心意埋在心底,慢慢地祈求着,祝愿着,希翼上帝能让那个被母亲嫌弃的孩子在九天之巅可以放声高歌。
看着寤生登高,他便乐意。
威仪抑抑,德音秩秩。无怨无恶,率由群匹。姬仲模糊地想,等到有一日,若是寤生愿意,甚至是之纲之纪,也是好的。
可是,
可是,这天下总有可是,可是段……唉。
段不是个合格的弟弟,姬仲通过几次观察,得出了这个结论,不同于母亲姜氏对兄长显而易见的愤恨,段行为上还算是个合格的弟弟。
但却不是个合格的臣子。
他不主动,但却默许了母亲的骄纵。
这不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,姬仲看着眼前一道又一道的红,又在竹简上落下一笔,但是,寤生却不愿意。
不像他,姬仲自己便和兄长断的干净,可能是太干净了,所以在庙堂上,他饱受他人诟病。
不是不悔,想起母亲,他心里还是有点悔的,只是走出了第一步,再回头,太难。
寤生与他一样,这一点姬仲看的分明,他好几次陪在这位不受宠的太子身边,看着对方,而对方却紧随姜氏。
何必呢?他想劝,只是想到自己,这话便说不出口。
或许就是这一点,姬仲明白,或许就是这一点,就是这一点的放不下,寤生的江山,便会永远保不住。
他在竹简上刻下了最后一笔。
姬寤生进来的时候,皱了皱眉。
他看见屋内一片狼藉,姬仲倒在案上,同时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味和……别的什么味道。
姬寤生摒退了下人,然后往前走去,忽的,他变了脸色。
赶忙撕下自己亵衣的一角,捧起姬仲的右手,仔细而温柔地一圈圈包扎。
“仲。”姬寤生沉声道,看着案上的那一滩鲜血和被血染红的竹简,强压愤怒。
姬仲不醒。
姬寤生沉默了一下,认命地叹了口气,将姬仲小心抱起,往榻边走去。
姬仲左手依然握着竹简,死命地扣着,姬寤生弄不动,也就随他了。
或许是寤生的动静太大,姬仲在晃动中睁开了眼,看到姬寤生,欣喜非常,整张脸都因此有了血色。
“寤生,”他念,竭力将左手上的竹简塞在姬寤生怀中。
姬寤生绷着脸,不理他。
姬仲也不在乎,他自顾自言,“夫今日不肯治姜氏,他日必成祸,反噬自身。”他说到这里,然后喃喃,
“或许我该换个人效忠……”
姬寤生两手抱着他,忽然想在对方脸上咬一口。
“但是,”姬仲目露哀色,“寤生啊寤生,若真有那一日,”
他笑看着对方的脸,
“我必唱《虞殡》陪你一道,”
姬寤生愣住,他听见姬仲哼了两句,挽歌声调悲且切,直刺人心。
“公孙夏曰:‘二子必死’而命其徒歌《虞殡》,”郑公姬寤生轻轻注释,“这是,”他低下头,看姬仲,看那被血染红的竹简,苦笑,
“这是,赴死之歌呀。”
姬仲曰:“都,城过百雉,国之害也。先王之制:大都,不过参国之一;中,五之一;小,九之一。今京不度,非制也,君将不堪。”
姬寤生目光闪动,看着满是坚持的姬仲,败下阵来,
“多行不义,必自毙,”姬寤生望着姬仲的眼,语气淡淡,
看着姬仲深思紧锁的眉头,郑公又笑着泠然加了一句,
“子姑待之。”
周平王四十九年,段袭郑,武姜为内应。庄公发兵伐段,段走。伐京,京人畔段,段出走鄢。鄢溃。
同年,郑东迁,庄公灭祭。以其地封祭仲。
PS:
1.《虞殡》
《左传·哀公十一年》:公孙夏曰,二子必死,将战,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,陈子行命其徒具含玉,公孙挥命其徒曰,人寻约,吴发短,东郭书曰,三战必死,于此三矣。
注意:哀公十一年晚于郑庄公即位的惠公二十六年将近两个世纪。
2. 祭仲
文中已写。祭国亡于庄公二十二年,后做为食邑被庄公赐予祭仲。根据姓氏原则,祭仲是在得祭地之后改氏为祭仲。由于改名之前史书无记载,因此,设定上将仲算为姬姓。
至于寤生为什么记为“姬寤生”而不写作“郑寤生”.....因为写的时候我没在意,写完了以后觉得前者比后者要好听,所以懒得改了。大家知道就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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