椒聊

无话可说

鸱鸮

鸱鸮

 

王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虚曲阜,是为鲁侯。未知周公之志,公乃为诗以遗王,名之曰《鸱鸮》焉。

 

桓公三年春正月,公会齐侯于嬴。

会盟处不远,息飘在一棵桑树上,用手加着意念不断地尝试着戳桑叶,一次又一次,终于,碧绿的叶子微微晃动了一下。

息浮在空中,茫然而欣喜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头。

成功了。

但是下一瞬,息就失望地发现,桑树所有的叶子都抖动了起来,原来这并不是他的成功,而仅仅是因为风吹。

失意的息就这样悬在半空中,愣呆呆的,连自己被一股力量给拉扯着移动,都没有察觉。

这是息死后的第三年。

 

会盟必,息大咧咧地坐在国君专属的车座上,他的身体没有质感,也没有触觉,所有的存在,所有的姿势都对他毫无意义。之所以会选择还算端正的“坐”,纯粹是因为记忆。

鲁侯允像是很高兴,他的手穿过息的身体,接下了公子羽父递上的冻醪,然后慢慢啜了一口,眉目间满是自在。

息是明白他的得意的。

齐,大国也。相比于齐地的富庶繁华,鲁国虽说不差,但也是远远比不上的。齐侯愿意将爱女姜氏嫁给鲁侯,毫无疑问是承认了允的德行。

息撇过头去不看允。

允要娶亲了。

他想。

 

息直到死时都不知道,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,是允下的命令。

那日,他同往常一样去蔿氏家中祭典钟巫,钟巫的后裔尹氏曾对他有恩,作为回报,他每年都必有一日会驾临蔿家,供奉钟巫。

同往常一样,息依惯例将准备好的肉食,果蔬,玉帛一一备好,还未等开始,他就惊讶地看见公子羽父领兵冲了进来,然后,

很客气的慢动作,

回忆中,
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公子羽父为首,数十把明晃晃的武器带着寒光一点点逼近,

直到疼痛将他淹没。

 

息再次醒过来的时候,蜷缩在地上。他抬头,看见的是熟悉的九章裳,山、龙、华虫……他一个个数过去,不自觉地用手一指,

穿过去了。

他直愣愣地盯着那截在自己右手食指中间来回抖动的冕服,仿佛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是在哪里,自己又是什么,

四周大典的鼓声第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,他才意识到,是允,是允站在他的面前,仪态端庄,气魄天成。

同时,公子羽父站在允的身后,恭敬而尊谦。

玄衣裳,绣纹九章,

是什么样的场合才会需要诸侯冕服?

息仰天大笑,

声声泣血,

可惜在场数百人,无人可闻。

 

他听过很多诗乐,但最熟悉的永远是《鸱鸮》,这不仅仅是因为先祖周公,而更是因为在惠公临薨之时,

“《鸱鸮》《鸱鸮》,”惠公喃喃,突然掐紧了他的手,

眼神森森,语气厉然,

“儿莫辜负先祖!”

 

秋七月壬辰朔,鲁侯允令公子羽父如齐逆女。

站在允的身边,息抬头望天,天很蓝,没有云,一切都是那么安宁。

可惜风云骤变,公子羽父一离鲁,转眼间,天空中炽热金红的阳乌就起了变化,象征着天地光辉的圆,被沿边的黑暗一点点吞没。

日有食。

息站在一边,他自己,与允一样,脸色都随着天色的昏暗而日益阴沉。

日有食,与鲁不祥。

然而,无论鲁国、鲁侯是怎样想的,九月,来自齐国的夫人姜氏还是到了。

 

息坐在池塘边,回忆过去。

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,除了日发一日的研究“触觉”的生成,他不能吃、不能喝、不能碰,就连活动范围,都不知道为什么,被限定在了离允的方圆数十丈之内。

鲁侯和姜氏正并肩,立在池边看柳。

息不想看,只能低头看水。

水中没有他的影子,但息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样子。

他保持着死时的样子,血肉尘埃混在一起,锦衣华服破破烂烂,身体上有无数的创伤和正中的一个大洞。

他无聊时曾用手穿过正中那个洞,想着不知道羽父是如何作践的尸体,才能让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。

在以前,息还可以近距离地看看允,无聊的时候品评一下允的施政得失,可惜,现在姜氏来了,他不想看到姜氏。

我待允不好么?息在心里问自己。

他不知道答案,或许自己是问心无愧,但允,他从来不知道允是如何看他的,也从不知道允的想法。

息记得是五年的时候,允的生母仲子薨。当时的鲁侯是他,由于惠公薨时太子允过幼,他恐诸大夫不能相幼君,因此效仿先祖周公辅政,代允为鲁侯。

凡息之立,为允立也。

九月,他替允为仲子修庙。这本来不是件难事,但令他没想到的是,允那里却出了问题,

“六佾!”

息犹豫了一下,耐心向允解释,不同于要看射鱼的小事,考宫的影响力可非同小可。天子八佾,诸公六,而仅身为诸侯的鲁侯只能四,这都是先祖周公定下的礼仪。身为周公的后裔,他们有职责维护天子的尊严。

“周公又如何?”令他没想到的是,允却毫不在乎先祖的荣誉,“吾父早以天子礼祭天,彼时已践周礼。”

他们俩谁也无法说服谁,站在宫里的池塘边一直吵到了玉轮当空,后来允累了,十四岁的孩子撑不住,干脆背对着兄长哭了起来。

息看着允的肩头不断地一伸一缩,心里难免凄凉,允不过十四,他想,千错万错,总不是孩子的错。

他伸出手,去安慰允,但允却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回去,他没有事,但允却一个站立不稳,摇摇晃晃地往水池边倒。

息赶忙抓住弟弟,但允,息回忆了半天,还是确定自己从允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狡黠,于是,毫不奇怪的,两个人一起落了水。

只是在落水的时候,息感受到了,擦过脸边的那抹柔软。

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吧,息无所谓地想,他抱着他的弟弟,在月色下,两个人都湿漉漉的,明明是一点美感都没有的画面,但他心里莫名地就软了。

绵绵的,长长的,他还记得那时月色下允因哭泣而红嫩嫩的脸庞和流光炫彩的双目。

明明只是个孩子,是个孩子!息在心里自暴自弃,但是他内心深处明白,自此夜后,他对允,

是真做不成兄长了。

 

桓公六年,姜氏生公子同。

允来回不安地踱步,息就倚在一旁看着,心中焦灼谈不上,但牵挂还是有的。

他看着允的脸,觉得允又长大了。

就像当年落水之后,上岸后允或许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,再也不提六佾之事,往后也一反常态,变得乖巧上进;倒是息自己,因为厌恶心底的那点龌龊,反而怀着内疚之情,为仲子的庙初献六佾。

息靠在廊柱上,一下一下地尝试着去触碰实物。

他还记得允很小很小的时候,那个时候,他的父亲惠公将允抱给他看,然后很冷静地告诉他,允已是鲁国的太子,全然不顾息已为庶太子数十年的感受。

可他并没有觉得允很可恶,好吧,是有一点遗憾,但就一点,当那一点过去后,息就兴致勃勃地开始逗弄着那时还是宝宝的允。

后来他成了鲁侯,允还是太子允,他依然会竭力抽出空隙去陪弟弟,拉着允的手,教他读文习字,亦或是,一大一小两个人,绕着城池一圈一圈地走,将曲阜景色收尽。

“我认得阿兄的手呢。”

那个时候允还为此得意洋洋,拿着自己的手和息的手反复对比,

“这是阿兄的手,”小小的手指头在息手掌心划啊划,像是仔细揣摩,玩弄够了,允又举起自己的小手,

“这是我的手。”

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玩闹,原本息早已忘记,但死后的生活实在是太孤单太寂寞,他像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孤魂,只能依靠这一点故事支撑。

忽然间,息感到手指一疼,他立刻慌张起来,维持着这个动作不变,疯狂捕捉着这六年不见的痛感。

痛是真的。

手指与石柱相接的地方被他压得太狠,息颤抖着,努力维持着精神,用手指一点点的去接触,抚摸这大千世界。

而在他身后,有女官喜气洋洋地向允报喜,姜氏生子,鲁继有人。

一瞬间,鲁侯积解已久的眉头也重新解开,虽然是淡淡的,但勉强也算是一个微笑。

他不知道,他的兄长,站在他的身后,为了不同的事情,

喜极而泣。

 

天长日久,息也发现了。许是日食的缘故,允对姜氏的态度一直很淡,姜氏是个自尊好强的美人,也不肯受半分委屈。

那个时候是十四年,息跟在允的后面,听到了齐侯薨,公子诸儿即位的消息。允对此只是点了点头,并没有十分开心。

允在小憩,息在外面飘了很久,终于被无聊逼疯了,他不敢真闹出灵异来,让鲁国难堪,只是想决定进去看一看。他一直很注重礼节,严格遵循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闻”的原则。

他慢慢地飘近允,想着最近“触物”越来越简单,或许可以小小地吓吓允?

手指头一点一点地往前伸,

“息姑。”忽然间,睡梦中的鲁侯迷糊地叫了一声。

手指头一停,息在脑海里折腾了半天,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小名。

他愣在大殿中央,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。

为什么允会叫这个名字?

年少时,允多叫他阿兄,长大后,息歪着脑袋想了想,长大后,允就再也不叫他阿兄了,允对他将话变得直来直去,什么称呼都不加。

而息姑这个叫法,只有……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,

眼底落寞难耐。

他恨允么?有点恨,只是到底喜欢过,兄长也好,爱慕也罢,这一点温暖酸涩的感情,到底在回忆中占据的太多,让他狠不下心。

更何况,不多年,允又为他诛杀公子羽父。息明白,没有允的首肯,羽父不会有这个胆子,但是,十四年过去了,允从不提此事,也就因此从来没有承认过。

这让他有了幻想,大概,大概允是受羽父蒙蔽吧。允本身,并不是想杀他。

息将手指化为掌,他小心地运用着这耗神的“触觉”,慢慢的,一点一点的,将手覆盖在允的脸上。

他的脸有些糙了,息有些伤感地想,然后下一刹,鲁侯像是有反应,低低地疑惑了一句,

“文?”

息一下子心冷了,姜氏小名文,这他是知道的。

鲁侯的确被惊醒了,息站在一旁,冷眼旁观允的四处寻觅。

小憩后的鲁侯衣冠不整,息看着跪在地上彷徨失神,甚者哀声痛哭的允,扭过了头。他看到允的发间,三十四岁的允早生华发,但是在那黑与白的交错间,

有一抹黑是那么的耀眼。

息知道的,姜齐的女儿都皓腕胜雪、乌发如云。

乌发如云。

 

转眼便到了十八年,姜氏吵了几年,最后,在齐侯的压力下,允不耐同意了,他会陪姜氏一起归宁,回齐。

姜氏喜笑颜开,但息心里却很沉重,他放不下,或者说允可能也没放下,那一次的日食。

息心中有预感。

鲁难由此始。

可他无法向允说明这一点,长达十八年的不言不写生涯,已经让他几乎丧失了全部的说话、刻字能力。

他只能陪着允入齐。

然后在看到齐侯的第一个瞬间,允便发现了异常。

两兄妹当众见面时的眉目传情,简直到了猖狂的地步。

息咽不下这口气,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允如此眷恋姜氏但夫妻感情一直不佳了,息为允不值。

允倒是一脸不知情的样子,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归宁后,他的妻子每晚都去哪里。

息对此完全受不了。

他的允,他自小带到大的孩子,即便对方是有着强盛霸道后台的齐女,也不容许来自她哪怕半点的侮辱!

也就是某一日,息在十丈外偶然得知了姜氏与齐侯幽会之所后,开始抓着脑袋不断回忆过去的知识,一个字一个字的,用手在半空中书写,

某夜,他耗尽心神,握紧刻刀,乘允不注意,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地点。

鲁侯注意到后,捧起来仔细端详,息扭头,不敢看允的脸色。

“息姑。”

息微愣,不明白。

但所幸允只念了一声,然后他就放下了竹简,出门。

息跟在他的后面,离得远远的,姜氏与齐侯在前方野地中,侍卫分得很散很远。他知道,也不想去看下面会发生什么。

允在踏最后一步前,犹豫了一下,但转而,

他便迈出了坚定的一步。

 

齐侯并没有被人窥破隐私的愤怒,起码表面上没有。他与姜氏还连在一起,面对着情人的丈夫,依然淡定,满脸微笑。

允是愤怒的。

姬鲁非小国,乃堂堂周公后裔,不论实力,单讲地位,绝不逊色于太公后裔的姜齐。

但是伤心,姜氏笑得风情万种,她没觉得她丈夫有那里伤心了。

或许说开了也好,姜氏无所谓想,公归公,私归私,政治上齐鲁联合,你好我也好;私下里,你怀念你的,我勾搭我的。

只是,她有些怜悯地望向自己的丈夫,

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,

她在兄长的手臂上不断画圈,可惜了,她的兄长,也是齐国齐侯,从来不懂什么叫,

善罢甘休。

 

允怒斥了姜氏,然后就此风平浪静。

息想,事情结束了吧。

他想让允赶快离开齐国,几次接触下来,息能察觉,齐侯诸儿并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。

允貌似也有这个想法,但不知为何,每次诸儿一挽留,他都满是为难地留下了。

他好像在找,在齐宫中寻找着某一个事物。

总之,鲁国一行人一直留到了四月。

 

夏四月丙子,允终于决定归鲁。临行前,齐侯诸儿微微一笑,令中大臣以佳酿轮番敬鲁侯。

允不胜酒力,很快便醉了。

于是,齐侯便使公子彭生先一步扶鲁侯退宴。

看着诸儿意味深长的笑容,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。他扭头望姜氏,姜氏倒是一脸春色,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丈夫。

息只能跟着允走。

公子彭生将允扶上马车,允醉得很厉害,一直在喃喃自语着什么。

息飘在马车中间。他想,无论诸儿要干什么,他都要帮允挡下这一劫。

马车一直在尽职往前走,公子彭生并没有像息想的那样故意走错路,反而尽职地沿着齐宫的方向,在不断往回赶。

息严阵以待地守了一会儿,见一直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,也就有些倦怠了,飘在允的身边,侧着脸呆呆地望着对方。

“鲁君。”

忽然间,马车停了下来,息整个人一愣。

又是一声,“鲁君?”

这时候,允像是有点醒了,半梦半醉间,忽然低声吐出一句,“息姑。”

息精神一震,还来不及反应,就看到面前一阵寒光掠过,

这样的光,他一辈子也忘不了,那是临死前他所有的回忆,

鲁隐公息,死于公子羽父之手。而鲁桓公允,亲自同意了这件事。

真是讽刺。

但息还是奋不顾身地扑上去,抱住了允,然后集中精力,让自己拥有触觉,可以碰到实体。

就像很多年前在池塘中抱的那个孩子一样,温柔,滚烫,活生生的体温让息不自觉想哭。

成功了吧?

息问自己,腹部的疼痛忽然涌了上来,就如十八年前的那个白日。

“息姑,”

是成功了,那是允的声音,

“息姑息姑,”他感到有什么握住了自己的手,互相摸索,十指紧扣,充满了相触相绕,

“是你,真的是你,是息姑。”

允。

“宫里那一次,还有阿兄的字……咳咳……”允闷闷咳了两声,眼角有泪水流出,息感觉他整个人都湿湿的,“术士没有骗寡人,息姑息姑,”

允将息的手放在那一缕黑发上,心满意足,

“你果然放不下允。”

然后将息的手拂过额角与脸颊,直抵唇边,息看着允亲着自己的手,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虚空中的息道,

“吾心悦息姑。”

这时,息望着允苍白的脸,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。

自己的身体,

他想起来,自己的身体一直保持着死时的模样,自己被乱剑刺死,除了零散的伤口,身体上也不知被羽父怎么毁的,还破了个洞。

息颤抖着低头,

允还握着他的手,嘴里不断地念,“即便息姑恨寡人,即便息姑十八年都不愿见寡人,寡人都认了,息姑,”

他凄凉一笑,

“寡人负你。”

允又用唇轻轻点了一下息的手,不顾身下的血流成河,公子彭生的剑术高超,一击必中要害,

允的瞳孔已近涣散,息的手,握在他手心中,抖个不停,

但允任然坚持将最后一句话说完,

“你这样……”感受着怀中的颤抖,他又努力用嘴唇点了一下,对着息面露微笑,仿佛息真的在他面前,

只剩最后一口气了,

允努力笑着说完,

“我,允今生……”他的声音磕磕盼盼,但眼里的光芒却十分闪亮,一如当年池中般光彩炫目,

“独爱息姑!”

说罢,

力已尽,气断。

 

就像死后刚还魂时一样,

息想,

时隔十八年,息抱着允的尸体,挣扎着,忍住全身痛楚,终于说出了十八年来的第一句话,

“允!允!允!允!”

但还是一样的,

任凭他泪流满面,声声泣血,

世间,

依旧无人可闻。

 

予羽谯谯,予尾翛翛,予室翘翘。风雨所漂摇,予维音哓哓!

 

《左传·桓公十八年》:

十八年春,公将有行,遂与姜氏如齐。申繻曰“女有家,男有室,无相渎也,谓之有礼。易此,必败”。公会齐侯于泺,遂及文姜如齐。齐侯通焉。公谪之,以告。夏四月丙子,享公。使公子彭生乘公,公薨于车。鲁人告于齐曰“寡君畏君之威,不敢宁居,来修旧好,礼成而不反,无所归咎,恶于诸侯。请以彭生除之”齐人杀彭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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