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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话可说

【昭白昭】潮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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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八)

乳白色的浓稠鱼汤,上面零碎飘散着几缕绿色葱花。

季则用手指撵着调羹小心地在里面搅了几圈,然后舀起一勺,细细品尝。

“嗯,美味,”季则不吝惜夸赞,“阿起你手艺真好,简直可以和宫……可以公开拿出去卖了。开家客栈,办个酒楼,保证生意兴隆啊。”

“一般而已。不过看你体虚,又死活不肯吃大肉,就给你炖汤补一补,”白起瞥了他一眼,却刚好看到对方笑嘻嘻地把鱼肉单独剔出的动作,“诶你……”

“腥味太重,不要吃。”季则努努鼻子,冲着对方很委屈,顺又抿了一口,“不过汤的味道真好,阿起你是怎么练出来的?”

“我军中呆久了。”白起狠狠白他一眼,碟子上的鱼不舍得扔,放在手上心疼看半天,还是决定留给自己当晚饭,“昨日闲着去了躺城郊,刚好钓了两条鲫鱼,一条给你,一条给仲儿。”

“仲儿?”季则问,想到缩在父亲身后的那个孩子,“他也要补?”

白起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:“他出生不足月,体质一直不大好。”不过很快就继续忙起来,“而当时我人在宜阳,也没好好照顾他。”

季则沉默了一下,安慰他: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
白起没有回答。

空旷冷寂的房屋内,有人生活,却没有人生活的痕迹,季则来过好几次白起家,每一的进入,都像是去了另一个封闭时空,隔绝了缓缓而逝并不断冲击洗涤着自我的光阴与岁月。

这个家没有女主人。

白起还在忙。季则则又喝了一口白汤,鲫鱼顺滑的鲜味顺着舌尖逐步顺延到食道,温暖了整个胃。

一勺接一勺。

 

苏秦跟着前方的侍从,亦步亦趋地走在秦宫弯弯绕绕,曲折连绵的回廊中。咸阳地势北高南低,整个北部都几乎被各式各样恢弘大气的宫殿群所包围。毕竟从孝公朝至今,四代秦王都不曾放过扩张秦宫的计划。就在来的时候,苏秦还从马车中看到秦国劳役们正在修整的大露台。

以白玉为底,凿山而建,南望渭水,东眺骊山。秦国强盛国力可见一斑。

一路时走时停,每过一岗,走在前方的内侍都要恭敬递出一块玉牌,详细解释苏秦的身份,护卫仔细审过,才能放行。

大约走了半个时辰,在前方领路的王稽转身小心提醒,“燕使留心。”

一座庞大的宫殿出现在苏秦的视野中。整个宫殿建在一座约两丈高的白玉台上,东西长约四十余丈,南北稍窄,上面林立着刻满玄鸟纹饰的朱红巨柱。

苏秦一步一步低头走上白玉台顶端,跨过门槛,入眼亦是一地朱红。此为丹地,是人主理政所用的厅堂。

王稽却没有带他在主殿停留,反而又绕了几圈,半刻功夫后,忽的,满室冷香扑鼻而来。

苏秦停下脚步。心里却充满了疑惑与不解。

他以前见过秦君,秦君似乎并不爱用香,而以如今室内的白芷丁香的浓郁来判断,此地主人点了起码不止四个陶熏炉。

这时,苏秦见了底下一双纤纤素手,捧着一方玉尺,摆在他脚前三尺处。

这个阵势,倒不是见秦王,而像是……

苏秦还没反应过来,

“燕使不得过尺,”忽然,一女声在耳边冰冷响起,然后,像是换了个对象开口,“夫人,若是有话还请快讲。根据后头的规矩,纵是自家亲眷,入宫外男也留不得半个时辰以上。”

苏秦心中猛的一沉。

“江女傅有心了,”另一个淡淡的女声响起,不见用力,却直直传到苏秦耳中,“这位便是苏秦?”

苏秦还未回答,便听到王稽恭敬的声音:“禀夫人,是燕使苏秦。”

秦王如今二十,至今未娶君夫人,但是,苏秦眼中微光如夜幕寒星,但是他知道,有一个女人,虽然因为疯病而与正妻之位彻底无缘,但是仗着娘家强大的实力,阖宫上下,都要尊称她一句,“夫人”。

“抬头。”

苏秦依言行事。

他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以及更压抑,更执着,更爆发的感情,在自家的这位亲眷面前,高傲且镇定地,

抬起头。

 

“你最近没事吗?”

“没什么大事。”季则摇摇头。他看着坐在井边打水洗碗的白起,用脚从后面轻轻踢了踢对方:“五大夫,白校官,饭自己烧也就算了,碗你还自己洗?”

“你岁俸起码四百五十石,别告诉我你请不起佣仆。”季则弯腰看他熟练动作,“你当时升迁时赏赐的仆人呢?最差也有九个吧,别告诉我你当中找不出个洗碗的。”

“能遣回家的都遣送回家了,”白起的手没在透亮的井水中,隔着浮动幽闭的波纹,看上去起伏不定,“若是离了这里没法活的,那便转一道手续,给了其他人。剩下的两个,除了仲儿的乳娘,另一位家中来了口信,匆忙回去探亲了。”

他手下动作不停,“我不过一介独夫,一个人过日子,那要用那么多人。”

“怎么不用?”季则言,“一个人过怎么了?咸阳秦宫号称仅宫女数便不下万,光是人主更衣一次,就需十二女婢。”

白起笑了,他这个人望上去冷,一笑就如枝头新橘,见着橙便有了暖:“我能和君上比?”

“那就差一等,昔年左丞相向寿未发迹时,也不过一介公大夫。当时他提笼走马出入咸阳,左右好大的排场,怕是数百人都不止。”

“丞相到底是丞相,我可比不得。”

白起说的轻轻巧巧,站起来,又从井中打上了一桶水,这次他没倒盆里,而是拿透明清甜的井水来冲刷碗筷:“倒是你,最近真无事?”

季则奇怪:“我,我能有什么事?”

白起将水桶放在地上,用麻布粗粗擦了手:“上次楚使来秦,你有事;这次燕使来了,我怕你最近会忙。”

“啊,这个啊,”季则眼珠一转,略带尴尬地望了眼明澈宁静的天空,心里算算现在正好午时过半,“君上有君上的考量,我也不清楚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反正燕国使节也迟到了两三天,来而不往非礼也,”季则轻飘飘道,“君上差一点礼数,敲打一下也不是不行。”

“不过,”季则迅速转换话题,“燕使昨日才到,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?”

白起盯着他看了半晌:“你不挺清楚的。”

“这次又是因为熟人吗?”季则充耳不闻,“阿起,你熟人真多。宫里到处都认得人。”

“这次不是。”

“啊?”季则乖乖摆出好奇状。

白起颇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季则在他的目光下多少有些不安,但好在白起顺着他的话往下:“刚好昨日从城郊回来遇上了。”

“遇上了?”季则挤眉弄眼,“那真是巧啊。怎么?燕国的使节威风不威风?你看的羡慕不羡慕?”

“威风。”白起简单道,他回忆起昨日车中的年轻人,委婉地提醒季则,

“你要是被君上安排与他接触,可能要仔细。这一位,”安车外的遮风挡雨的帷幄被风吹开,正中的年轻人一袭士人青衣,昂首挺胸,坐姿笔直,懔然目光所汇之处,唯有北方秦宫。

除了远方,好象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。

白起坦承说了第一印象:“骨子里太烈性。心气高,自尊强,怕你不好相与。”

一如振翅远航,离群而索居的阳鸟,耗尽一生一世的心血,也不过能为哪怕一刻在九天之上,羲和之内的自在遨游。

他那样的人,生来就不会低头。

“烈性?”季则重复,差一点冷笑出声,“年轻人这样正常,被生活多磨一磨就知道的。”

他不以为意,似乎忘了自己也是才加冠的年纪,也算年轻人。

“阿起你知道南宫门外那条街吗?那条街毗邻秦宫出行主干道,每年开春,都有数千六国士子齐聚此处,写策论的写策论,发评议的发评议,递名帖的递名帖……各种手段齐齐施展,妄想着有一天自己的声音能被最上面的那位给听到。”

每年,秦国都会招一部分六国士子做客卿。客卿,如其名,最低都是第十等“左庶长”。

这部分人不多,主要看秦王本人的需求。大部分情况下,几年也没一个。但除此之外,秦国还有比客卿更低一等的“客”,招进来和普通秦人一样,当正常官吏用。

只是后者数目也很少,一年也就数十人。

“能说能写能独立成章,便自以为自己是个人才。呵呵,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时代?”季则望向远方的天空,“时代早变了。不是只有士人才能读书,现在宋地来的商贾、县以下的大宗族,子裔后代个个都能识字传文,明辨道理。”

白起只是坐在一边安静地听。

“过不了一两年,大部分士人都会认识到自身与现实的差距。该磨平的被磨平,该屈从的就屈从,该舍弃的被舍弃。”季则说的很慢,

“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,从不甘到放手,甚至都走不完一个春天。”

是的。白起承认,季则说的都对。

“但是……”白起道,但是这位并不一样,他说不清什么感觉,只是直觉对方如火焰,

像阳鸟。

会烧。

烧掉自己,同时也烧掉别人。

 

你家嫂嫂。

燕王的声音回荡在耳边。

她们两位都是姑姑的子裔,年龄相差虽大,但自幼相亲,此次你入秦觐见嬴稷,靠着那位,估计可以省一点力。

燕王一直在说,但苏秦觉得自己已经听不见声音了。

耳里轰鸣的厉害。

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头颅,你算什么东西!你有什么出息!劈头盖脸的一顿打,你明天不给我下田,我就扒了你的皮扔到田里去堆肥!

很疼。

生米嚼进嘴的生硬感,进胃后的火烧感……苏秦竭力稳住心神,嘴中一阵干涩。

一双双熟悉的眼睛围着他,嘲笑他,无视他,漠不关心。

“有事无事都要帮衬她,你明白吗?”燕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,苏秦一惊抬头,正对燕王关切询问的眼神。

我的嫂嫂。

“臣明白。”

臣会去做。

心中的火焰从内向外蔓延,

但是他对燕王行礼,并这样回答。

PS:

1)突然关于苏秦又想多说两句。

虽然他只是个出场不会太久的配角。

如果让我来定性苏秦,那么就如文中所言,恐怕是个“烈”字当头。哪怕以自我死亡为代价,也要焚尽八荒六合,在所不惜的“烈”。

其核心是,自尊。

其实我有点后悔把苏姬的身份定太高,但我也不太后悔,因为她毕竟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,我早在写文之前就决定了,这是一个“战国女人的渣化史“,想表达的大概是,

你看,贫穷能把人毁成什么样?

所以《苏姬》这篇文的后半段,就是她不断折杀苏秦。

在文中,她是家族唯一的劳动力,她拥有着家族最高的生杀大权,那是她一点一滴用汗水挣来的。

她注定无法理解苏秦眼中“靠读书进言”改变的理想命运,因为她已经被现实毁的连渣都不剩。

但苏秦不愿意屈服,他不愿意屈服与嫂嫂所说的现实,也不愿意屈服于苏氏给他安排的后半生只能靠种地为生的命运。

他一方面天真,他不知道对这个家庭而言牺牲一个劳动力是什么样的意义,另一方面又现实,也知道命运是自己博来的。

我想过一个画面,他用锥子不断刺自己的大腿,血流成注,但也在所不惜。

一方面为了抵抗白日劳作的疲倦,另一方面,他在转移自己心里上的疼痛,他告诫自己不能输给现实。

绝对不能。

2)报仇

想象中他和他家人维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,他们家因为他的“天真理想”而荣誉,但是另一方面,只有装作什么都没有,他们才能维持着彼此的平衡。

我相信他们的热情,人总是会忘记自己对别人的伤害,他们是真的什么都忘了。

然而苏秦记得,而且他还说出口了。

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家人。

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。那些原来还在热情中的人啊,他的嫂嫂下跪爬行求饶,他的妻子,他的父母......

虽然我打算让苏姬下跪,但我还不至求饶,我没打算让现实真的输给理想,两者维系一定的平衡,才是我所能接受的。

还有一桩复仇,是对秦王的。

“羽翼未丰者,不可以高飞。”那是秦王说过的话,然而他转头就把大上造之位给了公孙衍。

秦王说这句话是描述秦国的,但我猜,在他心里这句话是说给他自己的。

所以秦国付出的代价就是五国攻秦。根据史记,这话出自惠文王,但是马王堆帛书认为五国攻秦是渣昭年间“东西帝”事件。如果后者是对的,那么渣昭你真是做了个大死。

不过,既然他已经做了,那么我干脆就让渣昭做得更绝一点。

3)报恩

相信他的人,苏秦一直待他们很好。

千金散尽,都不足以回报。

第一个接受他的人是燕王,虽然燕王并不怎么信任他,期间有过信任危机。但是君以国士待我,我以国士报之,苏秦还是去了齐国做间。

并且从齐君手里要回了燕地原有的城池。

但最相信他的人是齐王。

为他砍了四个二百五。送还匡章好不容易打下来的燕地,对他始终抱有绝对的信任。

然而苏秦真的是间谍,并且将齐国直接送给了燕国。

但最后他没有逃出去,或者是干脆没有逃,就这样干脆死在了齐国。

其实我相信以他的能力,他可以逃,但他没有,说是为了燕国再迷惑齐国,但我想并不是,齐王也以囯士待他,他只是自己想死了。

对他好的人,他一直都记得。

我想自尊,以及衍生出的信任,是他一生中都绕不过去的坎。他的家人不相信他,他就干脆不给脸;燕王给了他尊重,即便以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间谍(毕竟太有自尊,太重情重义),他也去了;齐王给了他信任,他干脆就以死作为补偿。

当然,我秦不鸟他,他也给了相应的报复。

感觉他还是很好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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